制作家·藤井圭介丨悠悠吾音,来自雪山与海浪
(本文来源:指弹吉他公众号;采访撰稿、翻译/Tojiro Kataya片矢 東滋郎)
前言
Kenji,Fuji,读起来很押韵的两个名字,前者是老师,是中国琴友最熟悉的日本制琴师杉田健司,后者是学生,是年轻的吉他制作家藤井圭介(Fuji iKeisuke),也是我们今天的主角。
藤井并不是WoodRoad合作伙伴中唯一一位曾经穿上过象征着业界权威的杉田健司老师工作室工作服的学徒,另一位是大名鼎鼎的小林良辅。
小林和藤井的经历颇有些相似,他们都曾跟随山田老师学习,后又转入西方著名制作家门下进修。这难免让人联想到我国民国时期的一批大师,他们的共性或许可以归结为:
具有扎实的旧学基础,后又走出国门,在西方接受高等教育,如此东西结合、新旧融汇,方让他们有了成为一代宗师的潜质。那么,先后跟随日本顶级制作家杉田健司与Stephen Marchione进行过多年勤学苦练的藤井先生,又有着怎样的造诣呢?出自他手的吉他,又吟唱着怎样的天籁呢?我们不妨通过今天这篇专访来一探究竟。
藤井圭介(图片来自沐道商城官网)
WoodRoad(W)对话制琴师藤井圭介(F)
一、糟糕的手感,制琴的起点
W:藤井先生您好,每一位制琴师都有和吉他相遇的契机。在我们进入制琴问题之前,可以先和我们聊聊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吉他和制琴感兴趣的吗?
F:我从小喜欢用自己的这双手去做一些什么东西。因为我爸爸喜欢披头士,在家里经常弹吉他,吉他对我来说并不陌生。到了上初中左右开始,我也对演奏吉他产生了兴趣。所以那时候就拿我爸爸的吉他来弹。但可能是性格上的原因吧,比起弹吉他,我逐渐的更喜欢捉摸吉他的结构(笑)。我记得我爸的那把吉他手感特别不好。我就在想为什么不好?怎么样才能变好?
W:那这么看来,不像是那些被吉他音色所感动从而探入这个行业的制琴师,您的职业生涯更多是因为糟糕的手感而开始的。
F:是的,有时候糟糕的经历不一定是坏事。之后我就越陷越深,考大学的时候,我直接就选择了ESP制琴学校,踏上了我职业的道路。
图片来自沐道商城官网
W:那您是怎么和独立制琴师杉田健司老师相遇的呢?(杉田健司是日本最享誉盛名的手工吉他制琴师之一)
F:当时我在ESP其实学习的是电吉他制作。但毕业前我发现如果进入工厂工作的话,自己完全会变为流水线上的一个“步骤”而已,不能从全局和整体出发,去完成吉他的制作和关于它的思考。相比之下,木吉他可以完全由一个人完成制作,所以我便在全国范围内寻找可以学习制作木吉他的师傅。那时候不像现在这样有各种专业杂志来获得制琴师的情报,找起来也非常辛苦。所以,我跟杉田老师的相遇,更多是靠缘分吧。
二、寒窗十二载
W:您是杉田健司老师的大弟子,听说您从ESP学校毕业的时候才20岁。那个时候那么年轻,想必您也受到老师很大的影响吧。当时您在杉田老师的作坊负责了哪些工作?
F:我在杉田老师门下的时候,主要负责制作Sugi Craft,也就是Sugita Kenji的副牌的制作。我的技术逐渐成熟后,也会参与制作Sugita Kenji Carrera系列。当然规定音色特性和规格的是杉田老师本人,我主要是按照老师的要求完成吉他。简单说,在老师的作坊里,我基本上把精力投入到吉他的制作上,但没有很多机会主动去思考自己想表达的音色。当然,当时也会在工坊内尝试性地制作自己的吉他。不过都是用老师的材料和机械,思维方式也接近老师,所以那时完成的吉他并不能称得上是我的“原创”。
W:那您最受到杉田老师影响的是哪一点工艺呢?
F:其实我现在制作的吉他,除了琴颈结合工艺之外没有一点是参考了杉田老师的吉他得。因为我想追求我自己的风格和理想的音色。老师的工艺十分优秀,但不一定适用于我的吉他。不过,我还是受到了很深的影响,这个影响更多是超出了制琴技术本身的,而是一种工作中的思维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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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思维方式可以理解为理解事物的角度和分析问题的方法,就制作吉他的过程来讲,一种技术是很难孕育出另一种技术的。跳出技术的框架,以不同的角度去思考问题才能找到新的突破点和相应的技术。您可以和我们说说您在思维上是怎么理解做琴这件事的吗?
F:这个要从学徒生活说起。小林良辅(Ryosuke Kobayashi)和荻野裕嗣(Hiroshi Ogino)可能也在访谈中提到过,我们这些徒弟不仅需要协助老师完成吉他,还要帮助老师管理一座山上的登山者小屋。其实,经营这座小屋的经历对我制琴有着意外的影响。这个小屋在雪山中间,没电没水,所以我时时刻刻要面对变化多端的自然环境,通过自己的眼睛观察,通过自己的大脑去仔细思考,去做出不同的判断。比如需要找到稳定的水源的时候,我就要想到不同的取水地和取水方法。在多种选择搭配中找到最合理并且风险最小的那一个。大自然是变化无常的,以大局观来观察多种因素,找到最直接最合理那条路,是我在这份经历中感悟到的重要的一点。
图片来自沐道商城官网
W:那么,这种思维方式是如何跟吉他制作做结合的呢?
F:杉田老师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最简单的往往是最好的“。我觉得这句话所指的就是需要以一种大局观去制作吉他,这跟经营登山者小屋相似。在分析个体情况的时候要考虑到整体。制作一个小小的部位的时候也不能忘了它会对最终的效果有着什么样的影响。有些人会把这个想的很复杂,用很多工艺技术。而我脑海里则会浮现出一个明确的“山顶”,我会尝试寻找通往那里的最好的道路。
W:如果思维也受到老师的影响了话,那会不会音色也很像呢?
F:杉田老师好比告诉我登山技巧,而登山的途径和计划则要我自己去设计。确实因为和老师学习了十多年,他的影响是很难摆脱的。前几年也有琴行说我的吉他和杉田老师很相似。但我觉得尝试摆脱老师的影响其实也说明我还在老师给我的思维方式之下,因此我现在已经完全不会去考虑这个事情。而是一心去追求我想达到的音色。
W:您这几年在音色上的变化的确特别大,有着很明晰的个性。在讨论音色之前,或许我们可以聊聊您的下一位老师Marchione。
F:好的!
三、来自天才的启发
W:您在前几年去美国与制琴师Stephen Marchione学习。Stephen Marchione是世界有名的天才制琴师。他制作爵士吉他、古典吉他、小提琴、电吉他。使用者也包括Paul Simon和Mark Knopfler等殿堂级音乐人。您在和Stephen Marchione学习的半年中,您受到了什么样的影响呢?
F:和Stephen Marchione学习的半年时间丝毫不比我在杉田老师那里受到的影响要小。甚至说,这位制琴大师完全改变了我对吉他甚至是生活本身的理解,而最让我惊讶的一点是Marchione老师的生活状态。因为杉田老师是一个很专心的匠人,甚至是一位工作狂人,每天都会全神贯注地把精力投放到制琴这一件事情上。相比之下,Marchione老师在工作的时候会高度集中,集中起来让我都很难找机会与他产生交流,不过一到中午休息和5点下班,他就像换了一个人似地满脸的轻松笑容。Marchione老师很会享受生活,珍惜与家人共处的时间。在周末休息的时候也绝对不会去作坊。我觉得他这样的生活方式给了他很多制作灵感也锻炼他观察细节的能力。他的想象力以及洞察力,我觉得是很难超越的。
W:我很欣赏Stephen Marchione的生活方式。如今的主流社会十分推崇这种悉心钻研的姿态,但有时候真正意义上的革新是从生活中的灵感诞生的。Stephen Marchione这么做,也是为了让他在更加享受生活的同时,也通过生活去思考乐器在生活中扮演的角色。请问您现在会怎么样去体验您的生活并把生活融入到吉他制作中呢?
F:除了注重和家人相处的时间,我还特意把我的作坊搬到了海边。我每天坚持做的事情是早上走在海边上,听着音乐去看海浪的变化去上班(笑)。日本海不像美国西海岸的海那样平静,日本海的浪潮变化非常多样。每天都能看到海面上不同的“表情”。这让我很放松。虽然我也不知道这么做会如何直接影响到我的吉他上,但我还是坚持去观察大自然和生活。
图片来自沐道商城官网
W:您所说的吉他与生活的关系,除了Marchione老师之外,还有哪些品牌具备这个特性呢?
F:美国很多制琴师都有这个特性,尤其是那些“非科班“出身的人,也就是作为人生第二份或第三份工作开始制作吉他的人。这些人反而有很多是非常棒的制琴师。而在工厂琴上,我觉得Collings是最棒的,量产的吉他能达到那个做工水准和音色味道,真的没毛病!
四、我想作一把“穿着优衣库的美女”
W:聊到了杉田健司、Marchione、Collings,您最终想要制作什么样的吉他呢?您的“顶峰”会是什么样的呢?
F:我想制作代表家乡的吉他。虽然我的家乡不是富山县,但通过多年在登山者小屋工作的经验,我也深深地爱上了这个地方。世界上每一位顶级演奏家的共通点都是把他在生活中收获的人文气息通过音乐极致地表现出来。而我,也想把富山县的冬季雪山的风景透过我制作的吉他表现出来。雪山之严峻,令我每次看到它都感到震撼;从吉他的外观上来讲,我更喜欢外形朴素的。不是浓妆艳抹的名牌加身,而是就算是穿着优衣库也漂亮自然的女性。但很可惜,好像更多人都喜欢像工艺品一样外观华丽的吉他(笑)。我也很少有机会真正去制作朴素风格的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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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哈哈,说不定有中国的吉他爱好者在看到这篇访谈后想去找您定制一把“穿着优衣库的美女”。在吉他制作上,您最看重的是什么?
F:我最重视的有两点。一是吉他的手感,这个手感不仅是手按起来容易演奏的“舒适度“,更是音色上的灵敏度。很多顾客说我的吉他的最大特色就是好发声,轻轻一拨就会弹出美妙的声音,其实这个是我一直追求的。此外,我还注重用来制作吉他的素材,我总把自己当作一个厨师,想用最好但最简单的方式去把材料最有味道的点提炼出来。说起来,这个可能和中国烹饪的思维有所不同。中国烹饪注重各种佐料的用法,而日本料理注重食材本身的味道,通过加工“画龙点睛”,让材料自己去“说话”。我的吉他理念,也是追随这种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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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聆听每一种木材的倾诉
W:谈到吉他的制作材料,您最喜欢的材料是什么呢?
F:如果我给自己做一支吉他。背侧板我会选择印度玫瑰木或者洪都拉斯桃花心木,面板会用卡帕蒂安云杉。这三种材料是我最喜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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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印度玫瑰木和洪都拉斯桃花心木都是我们比较熟悉的材料。印度玫瑰木的强度适中,如果运用得当,其音色是十分甜美的,而洪都拉斯玫瑰木比普通非洲桃花心木的质地要更硬一些,声音不仅仅有桃花心的清脆的味道还有一些厚重感。不过,卡帕蒂安云杉这种木材,似乎是很多吉他爱好者不熟悉的,能否为我们介绍一下它?
F:卡帕蒂安云杉的音色特质,介于西提卡云杉和阿迪朗达克云杉之间。我非常喜欢阿迪朗达克云杉,声音有力度、有厚度,但有时候声音也会显得过于黏稠,这导致在进行指弹演奏的时候可能会有清晰度不足的现象出现。相比之下,西提卡云杉有着很好的清晰度,但有时声音又会容易过亮,而卡帕蒂安云杉相当于结合了两者的优点。我用这种材料是因为我想在音色上达成一种转变。至今为止我的吉他制作仍然深受杉田(杉田健司)老师的影响,是比较偏向于泛音多的吉他。这样的声音从听感上来讲是十分丰富的。但是我发现这种音色也非常受演奏音乐风格的局限。我现在更喜欢声音厚重,每个声音都很扎实的吉他,所以卡帕蒂安云杉成了我目前最好的选择。
W:您怎么看待巴西玫瑰木呢?您知道它是大部分爱好者的“梦中情人”。
F:巴西玫瑰木当然是很好的材料,但如果把不同的木材比喻成不同的食材,那么喜欢吃高级的鲍鱼海参还是新鲜的鸡肉,这个就要看顾客自己的喜好了。巴西玫瑰木确实声音饱满通透,但这并不代它就是最好的。乐展上,很多琴友一上来就问:“这是不是巴西玫瑰木?”、“为什么不是巴西玫瑰木?”。说实话,这种问题让我感到尴尬,我希望大家抛开这种奇怪的“信仰”, 尽量去仔细地“品尝”每种材料的优点,聆听每一种木材的倾诉,实际上,它们都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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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据我了解,还有一部分人坚持认为一位制琴师的技术全部体现在他使用巴西玫瑰木制作的吉他上,而使用印度玫瑰木的时候,制琴师会因为顾及到木材的价格低,而并不用全力去做琴,真实情况是这样的吗?
F:说不定会有这样的制琴师。但至少我绝对不会这么做!就像刚刚提到的一样。我觉得每一种木材都是来自大自然的恩惠,我做的仅仅是把它们拼凑在一起,让材料本身去“说话”。也就是把材料最有特点的地方提炼出来。制琴师每年的制作量都不多,每把琴都会认真对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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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欢迎来到中国
W:在制琴方面您有什么正在挑战的项目吗,您今后有什么计划?
F:我每时每刻都在挑战新的东西。最近我特别希望可以制作爵士吉他、尼龙弦吉他等不同种类的吉他。这个是为了让自己扩展思维,应对不同的演奏方法和音色风格去制作出不同的吉他。多元化会让我更深入地去了解到吉他制作的本质。我特别喜欢JulianLage的音乐,他的音乐的多样性和富有感情的声音是我非常看重的。真希望他可以有机会用我的吉他(笑)。而且,我并不觉得吉他该分“指弹琴”或者“弹唱琴”,一把好的吉他,一定是在一个很高的点上保持着相对平衡的吉他。
W:JulianLage的演奏确实非常温暖,把他的性格通过音乐体现了出来。我也非常喜欢。可惜他是Collings的人了,哈哈。此外,像你说的一样,现在市场上确实过度地推崇“指弹琴”这个概念,而它实际上是比较狭隘的。比如Sumi吉他就是又可以弹唱又可以独奏的吉他。多元的功能才能创造出多元的音乐。给吉他下了定义,也就局限住了音乐风格的发展。
F:是的,吉他是一门开放性很强的乐器。它之所以能从古时流行至今,正是因为演奏者可以十分随意地去探索新的关于它的可能性,创作出新的音乐风格。
W:最后,跟中国的吉他爱好者们说点什么吧!
F:中国的吉他爱好者们,你们好!感谢你们的关注!在我看来,每当一个人聆听音乐,他都无异于迎来了一个超越时间和空间的奇妙时刻。透过一首乐曲,人们可以看到作曲者是怎么样看待和理解这个繁花似锦的大千世界的。有时候,曲作者可能已经去世多年,或者来自不同的国家,说着你完全不能理解的语言,但音乐却打开了一扇窗,让人们可以尽情地感受、观察他/她所生活的时间和空间。弹琴也一样,我把我对生活的理解和经验都有意无意地融入到了吉他之中。我想透过我的吉他把所看到的自然风景和我生活的感受,告诉给中国的朋友们。而大家通过演奏我的吉他,其实是和我本人在进行一种对话。希望朋友们喜欢我的吉他以及其中所承载的、我想表达的风景和情感。
W:谢谢您!祝您的制琴之路鹏程万里!
F:感谢WoodRoad!
采访撰稿、翻译:Tojiro Kataya (片矢 東滋郎)
前言撰写:于子寒(老于)
责任编辑:于子寒(老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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