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练琴Practice》的收获

文章转载自公众号：薄言古典吉他

一直就在想把读《练琴》（Practicing） 这本书的收获分享给大家，尤其觉得书中的内容会对广大业余学习者会有极大启发。

第一次读这本书应该是四年前了, 那时是刚刚重新捡起古典吉他，老友小川向我推荐了这一本书。那是林幻奇先生的中译本。一读之下感到收益很大。后来又设法找到英文原著细细读了一遍，读后竟按不住要向作者致谢的冲动，向格伦 库尔兹（Glenn Kurtz） 写了一封简短邮件，数日后也收到了他致意的回信。

图片来自 glenngurtz.com, 摄影 Franziska Liepe

这本书的副标题是”一个音乐人的回归”。格伦如今是一个学者，比较文学博士，在旧金山大学、加州艺术大学和斯坦福大学任教。他从少年时其实立志成为一名职业吉他演奏家，从小正规学习古典吉他，少年时的演奏上过全美电视，十九岁在才艺秀上获过大奖，在著名的新英格兰音乐学院学习期间，受过佩佩罗梅罗的指点。毕业以后，目标远大的他却看到职业前景与自己对成功的定义差别甚大——古典吉他仍是受众较小的乐器，而职业道路却是漫长和狭窄的——种种因素，加之对自己的才能、勇气和机遇产生了怀疑，使他黯然放弃了这一人生方向。

作者在写这本书时，正当他十年后重新拾起吉他，此时作者回归音乐的动机已不再是个人成就或对音乐做什么卓越的贡献，而是以平静真实的心灵去亲近和探索音乐。这本书记录的也正是这段心路历程。

这当中的感悟正是书中独具的价值。我认为这种价值已超越这古典吉他单一乐器的范围，应该可以给所有的艺术追求者以一定的启发。

这本带有回忆录性质的书，还包含相当多的以学者角度对古典吉他的追本溯源，它在艺术史上的角色变迁，演奏技术的沿革，以及历代人物志。广证博引，弥为珍贵。

这里将这本书的（我所看到的）关于古典吉他学习的“闪光点”按书中顺序枚举一下，和大家分享。

练习的思考误区：

书中提到，关于练习，有两句话一直让作者很困惑，认为会误导练习者：

1. 熟能生巧 （Practice makes perfect）- 够 “熟”就能生“巧” 吗？练了很久，仍然没有“巧”,答案仍是练得不够吗？解决方案还是一个“练“吗？（换句话说，这是一条没有营养的指导意见。）

如果这里“练” 的意思是重复同样的事，那么你有可能在固化你的错误！

 2. 练习要付出很大的自律（it takes such discipline!），作者认为这个说法有误导。有谁强迫你练琴吗？为什么练习本身不可以是愉快的？哪怕每次弹的是碎片，可是每次一点点提高，一点点改善不也是值得享受的过程吗？

轶事 1  - 音乐学院第一课 ： “天才少年”瞬变“初学者”

高中毕业的格伦初进新英格兰音乐学院，第一次拜见他的老师Aaron ，书中对这一过程描述非常有意思：

 Aaron对他说：“弹点什么听听。”

于是他弹了炫技的巴赫的鲁特琴组曲中的快速乐章。

Aaron说：“很好。不过太用力了。再弹一点别的。”

他又弹了墨西哥作曲家Ponce的爵士风格的奏鸣曲，来显示自己风格的多样性。

Aaron在第一段结束时说：“来点简单的吧，练习曲怎么样？”

格伦弹了一首他最早在吉他班就会的一首卡尔卡西的练习曲。

“不错，不错，”Aaron点头，想了一会儿，“弹一段音阶。”

格伦慢速弹了一遍C大调音阶。

“好！” Aaron有了笑容，“这段时间就练音阶吧。”

这是格伦 的第一课。

要知道格伦 从小（8 岁）学习吉他，中学时的演奏还在全美著名电视节目（Merv Griffin Show）上过镜。他在书中写道：“只15分钟，我从一个音乐会演奏家变成一个初学者。”

轶事 2 - 琴弦下垫布

格伦 早年学琴的纽约长岛的古典吉他班，教学生在琴弦下垫布以加强手指力量，他最年幼，但力量却是最强的。

在音乐学院，Aaron却说：“你在对琴弦施暴 -- 要用尽可能轻的力拨弦，最小的努力。”

现在只练音阶的他吃惊地发现，每次拨弦时自己从前臂到肩膀都是紧张的。他意识到琴弦下垫布大错特错，除了手指习惯于使用蛮力，其错处还在于这块布把琴变“哑”了，这样的练习会让注意力集中到手指上而不是声音上。

过去常弹巴赫的他，现在弹C大调音阶，发现没一个音是对的，只好放弃音阶，先弹空弦音！

他向老师反映：“（我的弹奏）感觉到处是错！”

Aaron回答：“错不要紧，危险在于重复它们，固化它们。”

 为了摆脱养成的（练成的）身体紧张的旧习，他得重新从坐姿和持琴开始。

 [我不由得想到网上卖的口袋练习器，手指力量练习器，我，我也买过一个呢！]

轶事 3 - 巴赫 和 卡朋特

 接下来的夏天和秋天， 他只练练习曲。之后的一堂课上，Aaron放唱片给他听，巴赫的鲁特琴组曲第一首，先放约翰 威廉姆斯的演奏， 再放 朱里安 布里姆弹的演绎，并问他的感想。

格伦认为威廉姆斯的演奏中的工程师般的精准完美盖住了音乐性。而布里姆的演奏则是另一个极端，每一个音都反复渲染，涂成彩虹般的七色。前者冷静而不敏感，后者则煽情过度。

他回答说，两个各有一半的好，但都不如一个叫Glenn Gould 钢琴家的演绎。

Aaron没说什么，接下来叫他闭上眼睛再听一曲。

Love，look at the two of us  (亲爱的，瞧我俩)

Strangersin many ways…. （形同陌路人……）

他吃惊地睁开眼叫道：“没想到你居然有卡朋特的唱片！”他在沙发不安地扭动着 -- 刚听完巴赫，这简直是亵渎！卡朋特那拖得长长的“Looooove” 在他耳中是造作的矫情、商业的挑逗、裹着甜得发腻的糖衣……

Aagon 问他的感想。

他回答：“这是关于小儿女情怀的泡泡糖歌曲。”

Aaron说：“真的？再听一遍！” 说着一本正经地把唱片又放了一遍，扬起眉毛期待地看着他。见他无话可说，作出一个放弃手势，这才又说：

“设想一下，你的吉他被人偷了，你找警察，你搜遍当铺，怎么也找不到。一年过去了，又一年过去了。你有了新琴，但感觉终究不同。直到有一天，在陌生城市一家乐器店的橱窗中，你看到了它。你冲进店里，真的是它，你丢失的吉他”。

说着Aaron又把这首歌放了一遍。

心爱的吉他失而复得这一意象触动了他。这一次他还是不安地在沙发上扭动着，想要逃脱，这一次却是因为感觉太强烈了，歌中的“陈词滥调”此时似乎变得不可替代，这让他觉得羞愧和失落。

Aaron把歌放完，离开房间一会儿，给他时间去思考究竟发生了什么。然后对他说：“找到什么是对你最重要的，然后朝这个方向练。”

练习的敌人 – Impatience （ 缺乏耐心）

（摘自书中“祈祷和舞蹈”一章）

【原文】The problem is not my fingers or technique– it’s impatience. … You want to leap over the anxiety and confusion, to beahead of where you are. But most of the time the solutions you achieve in impatienceare narrow and awkward. You establish your first response as a habit, then haveto spend all your time trying to correct it, instead of waiting, listening andlearning more.

[译文]问题不在于我的手指或者技巧– 在于缺乏耐心（定力）……你急于摆脱焦虑和困惑，想早到达比你实际所处更高的层次。可缺乏耐心时，你实现的成绩往往是局限和笨拙的。结果你的第一反应成为习惯，然后用剩下的所有时间去改良这个习惯……而不是先等等、聆听并试图从中学习更多的新东西。

[启发]在练习一首新曲子时，应该按捺住速成的渴望，不要急于套用既成的经验和习惯，而是要退一步，从头分析，找出针对此曲的技巧要点和最佳的指法安排和练习方案。

轶事4  品评同学弹琴…

这些意见也许是对的，但是“倾听的目的变成了寻找错误而不是寻找启发。”（We listened for mistakes rather than for inspirations….）

“不幸的是，大多数情况下，竞争使我们的音乐听上去狭隘了。” （……the tragedy is that, for most of us, competition made our music feel smaller… ）

【译者按】我们应该以什么样的态度去听琴友弹琴呢？

*** 台上紧张 （Stage Fright）

 很多音乐家在练习（Practice）时“最愉快，发挥得最好“， 但“演出（Perform ）是动真格的，不可修改，不可重复“。音乐家必须“跨越演出和练习之间的这道心理界线“。

作者在描述自己少年时在台上紧张的感觉时说：“我只剩下平时能力的一半，我发的音被吃掉了，要么漏掉平时从没漏掉过的音，急急忙忙赶向结尾，结果在结尾处又绊了一跤。当我终于弹完，心中只有羞愧交迸。“

之前有人出主意：“想像观众们是不穿衣服的“，还有人说，”别看他们，看他们身后远处的墙。“一上台，他还是不自主地说：“其实还没练好，先弹弹看吧。“然后模模糊糊地，赛跑似的弹一遍。

少年吉他班的老师Jeff对他说：“跟我重复这句话—— ‘我不会还没弹就先道歉。‘“又说，“如果你非要道歉，弹完以后有的是时间。”

Jeff 还经常重复的一句话是：“要么上台，要么别上。既然上了，就给大家一个performance.”

格伦后来发现其实很多人都在以某种方式“道歉”，想方设法地把观众的注意力从自己身上“弹开”，要么咯咯笑，乱动，要么打喷嚏。想像观众都没穿衣服其实是把自己的表演当作一种调皮的东西。不过是利用想像让观众处于害臊的境地来遮掩自己的害臊。望向远处的墙壁，不过是想过想像自己在一个无人的沙漠，或者身在拥挤的人群中，自己微不足道，无人注意。

他也渐渐练就了一种”技巧”，就是假设自己是塞戈维亚，帝王般的权威不容挑战；假设自己还在练习，如果出错可以随时重新来过；假设演出早已结束，自己在回演精彩瞬间……

之后好几年，他都以为克服台上紧张的秘诀是把自己设想为另一个人，或身处另一个地方。他以为这就是当年Jeff的意思。

上音乐学院时，他又认为台上的音乐家要掌控局面，观众是被音乐倾倒的对象。

但是作者后来意识到：

这些“技巧”其实都在否认真相：演出，是周围坐满衣冠楚楚的观众，他们对你和你的音乐全神贯注。

没有观众，演出不过是彩排，没有台上的演奏者，观众只是挤在一起的一堆人。

音乐学院的第三年，他参加了佩佩罗梅罗（Pepe Romero）为期一周的大师班。佩佩的态度亲和自然，听学生弹琴时聚精会神，没什么可以躲过他的巨眼。他可以在短短几分钟让学生的演奏发生惊人改变。

轮到格伦时，他越发紧张，战战兢兢地弹了一曲卡尔卡西的练习曲，仿佛向预言家摊开了自己的掌纹。

(图片来自 peperomero.com)

佩佩听后说：“你能力很强。(You have a greatability.) 再弹点别的。”

格伦 松了一口气，开始弹《阿拉伯风格绮想曲》，（大二时，他以这首曲子在纽约长岛的“二十岁以下才艺大赛”上获得第一名。）

等他弹完，佩佩走到台上，在他对面坐下，“弹一个和弦，什么都行，不过要很轻，用pp 力度 (pianissimo) ”

“现在强一点点，用p力度 (piano轻) ”，

“现在用mf 力度 （Mezzo-forte中强），然后forte (强)”

佩佩用惊奇的眼神看着他——随着力度增强，他发出的音渐渐失去圆润，变得干涩。

佩佩站起来，像医生检查一样触摸他的手，手腕和前臂，最后得出结论：“在力度mf 和f 之间，你的演奏不连续”，敲敲他的手臂内弯，“这里有什么东西在阻碍着你，让我们去掉它。”

接下来的几天，格伦发现自己在演奏中每到表现意愿强烈的时刻——一般是力度加大时，他手变僵了，

身体开始抵抗，仿佛不愿跨越这条界线——表演和练习之间的界线。他仿佛回到少年时的舞台上，以精神上的躲避和身体的紧张来在观众前面保护自己。

在大师班的最后一天，佩佩和他同步弹《传奇》(Leyanda)。佩佩说：“盯着我的手，放开弹。” 他渐渐忘了自己，分不清弹出音乐到底是出自谁的手。佩佩把他带到一个他从没到过，也不知存在的境地。他们弹出的音乐优雅自如，他的恐惧消失了，代之以对音乐之美的享受。

原来练琴者会把练琴室的四面墙被当作保护的壁垒，把跨上舞台视作可怖的一刻。他们对演出心存恐惧，好像平时的弹奏什么也不算，又好像有一辈子时间去准备和完善，这时到了台上，却被这个时刻的重大吓倒。在台上的他们，仿佛怕心中的音乐被伤害，于是层层保护起来，到头来展现的是一个“已死的胎儿”。

格伦 臂弯处的紧张只是一个表象，一个面对恐惧的防卫姿态，因为害怕自己的音乐曝光，害怕它其实什么也不是。佩佩通过带他演奏把这种恐惧拿走，让他真正进入了演奏(performance)境地。

当他和佩佩弹完这曲《传奇》，他恍然大悟，当年他对Jeff的话全理解错了，Jeff所说的“演出”并不是一种精心准备的谋略用于自我保护，恰恰相反，它让你在恐惧和兴奋前解放自己，平时练习中所积累和呵护的，在演出这一刻反而得到释放。是放手发挥，是刻意和矫饰的对立面。

音乐只存在于演奏，练习室的四面墙提供的可以永远重复、总是改进的空间说到底是一个“谎言”，不过也许是一个必要的“谎言”，可以允许让我们以某种步调成长。

此时的他，坐在台下，听着台上学生的弹奏，感到一切都是全新的。不管在何处，要真的想进入演奏状态，你必须要“放开”。